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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伍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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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伍章

三日後, 播州舉行寨首大會,各寨首公審了水東赤龍寨老寨主龍蒙第之罪行,而後七家寨首與楊家一同決議, 將蒙第處死, 斬首示眾, 頭身一分,便連屍蠱也不能再將其覆活。

其後, 效仿當年,七大寨首再次歃血為盟, 摒棄前嫌,結為兄弟姊妹,由楊家統領,修築山城,共抗蒙兀, 守護南疆。

黔江水畔,寸心花海

裴昀、阿娜依二人,站在不遠的山坡上,遙遙觀望著百花寨的寨民在鏟除心花。

七家族寨結盟之後,年幼的蒙昌向楊直提出一個請求,希望白龍寨將黔江水畔的寸心花海鏟除,以消滅兩寨隔閡,日後互通有無。

但阿娜依對此堅決反對,後經楊直調停,雙方各退一步,不清除全部寸心花, 僅在花海之中開辟一條路,通行與否, 權利依舊掌控在白龍寨的手中。

“哼,今日開一條路,明日推一片花,我看我這花海也保不住幾天了。”阿娜依冷笑道。

裴昀道:“龍寨主還有別的要求嗎?”

阿娜依聞言不禁嘆了口氣,幽幽道:“蒙兀人要打來了,南疆大勢所趨,我一己之力,也無法扭轉,銅印早交晚交都是要交,趁這時機交出去,還能為我水西多爭取些好處。我知曉今次議和,也有你在其中為我水西說項,多謝你了。”

裴昀輕嘆了一聲:“龍寨主此話,我實在愧不敢當。”

此番結盟種種交易,白龍寨固然得利,卻也並非全然公平,可這的確已是裴昀在楊直面前極力爭取的結果了。須知楊家為恪守漢人血脈,嫡長子不與夷人通婚,家規祖訓守了百年,若非此次情形實是特殊,斷然不可打破的。

“只是,我沒想到......”

沒想到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竟是被阿娜依決絕放棄了。

“你以為,誰都如你和你那玉公子一般,認定一人便癡心不改,經年不變嗎?”

阿娜依瞥了她一眼,有絲揶揄,亦有絲自嘲:“我承認,時至今日,我心裏仍然有他,只是這些年發生太多事了,我們再也回不到當初了。就讓一切停留在那少年的回憶中吧,或許求之不得才是最好的。”

“可就此定下阿姿的婚事,是否太過草率?”裴昀忍不住問道:“阿姿她願意嗎?”

經她醫治,阿姿迷心咒已解,而今已經蘇醒過來了,只是她來去匆匆,二人沒來得及照面。

“我問過她了,她羞紅了臉,支支吾吾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她雖看著軟弱,要緊之事卻倔強得很,和她爹一模一樣,沒說反對,想必是答應的。”阿娜依微微一笑,“她不是一直想嫁個小將軍嘛,這回終於能如願以償了。”

知女莫若母,女兒的心思,她又怎能不知。

裴昀無聲一嘆,阿姿身為寨主之女,總是逃不過聯姻的宿命,爻人早婚,水西水東年紀相當的少年青壯少有未婚,實無良配,楊邦鈺是個磊落少年,知根知底,若能嫁他,總是比旁人來得好。

“我可以見見她麽?”

白龍寨那些日子裏,二人親密無間,形影不離,由小到大,裴昀從不曾有什麽閨中密友,金蘭姐妹,阿姿是第一個。如今裴昀雖已不再是當初她認識的那個阿英了,離別在即,總要最後見上一面,好好得道別才是。

然而阿娜依卻拒絕了她:

“不必了,我已告訴她阿英與玉公子離開南疆遠走高飛了,你們那些覆雜的恩怨情仇不該將她也牽扯進來。不過是少年時的玩伴,過個三年五載,她也便忘了。”

裴昀聽罷沈默半晌,澀然開口道:

“也好,也好......我為阿姿打了一套銀飾做嫁妝,還請龍寨主代我轉交......就說,是阿英送她的吧。”

阿娜依頷首道:“我會的。”

“寨主!侯爺!找到了!”

百花寨一寨民來到山坡前,對二人稟報道。

裴昀聞言一楞,隨即縱身一躍,跳下山坡,緊隨那寨民走了。

來到前方不遠處,但見地上蓋著一大塊白布,下面起伏的輪廓隱約蓋著一物,裴昀掀起一角看了一眼,隨即又蓋了回去,心頭酸楚,不忍再瞧。

那是她的追月,跟了她十多年,忠心耿耿,身經百戰的白馬追月。

如今喪命於寸心花海之中,早已成了一具腐爛的屍體。

為何這世間啊,總是聚少離多,一切對於留下的人來說,實在太過殘忍了。

裴昀長嘆一聲,對那寨民道:“這位大哥,還請幫我一同為白馬下葬,便叫它長埋此地罷。”

至少這裏鳥語花香,風光甚好。

“欸!”

.

裴昀走後,一個身影走上山坡,來到了阿娜依身後,雖無聲無息,但阿娜依卻心知肚明他是誰。

“喲,大公子也來監工了?”

她笑意盈盈道。

楊邦忠沈默不語,半晌後才澀然開腔:

“娜依,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他一直以為,他們是有某種默契的。

當年二人之事,何止她一人抗爭過?他又何嘗不曾與父親據理力爭,甚至拔刀相向,被家法處置,險些被楊直活活打死。她嫁人之後,他日日喝得爛醉,將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直到娘親在他床前哭著將他痛罵一頓,他才終於接受了這現實,重新振作起來。

她是被逼無奈,他又何嘗不是身不由己?

這麽多年過去,她從那敢愛敢恨的爻族少女,變成了果敢狠辣的水西寨主,而他亦從那一腔熱血的莽撞少年,變作了深沈冷靜,獨當一面的楊家少主,歲月悄然將一切改變,但至少他與她,那顆歷經世事,千瘡百孔,早已冰冷麻木的心中,仍然應有一個地方刻下了對方的名字。

他不懂,她為何不願嫁他,是他做錯了什麽?還是他們間的這份默契,終是已被歲月磋磨殆盡,再也不剩了?

“你沒做錯,你事事已家國天下為先,哪有錯處?”阿娜依輕笑了一下,“你以為我是在跟你賭氣嗎?我有自己的考量,你為楊家,我為爻寨,當年如此,現今亦是如此。”

如若她嫁與楊邦忠,且不論寨中眾人反對與否,她等如是將水西十八寨作了嫁妝,直接雙手奉上楊家。楊邦鈺雖是嫡出,卻是幼子,就算有朝一日繼承家主之位,還要等上個幾十年,阿姿嫁給他,一切便還有回環餘地。

“那我們呢?”楊邦忠苦笑,“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嗎?”

“結束?憑什麽?”阿娜依長眉一挑,“你就這麽迫不及待想甩開我?”

楊邦忠一楞:“什麽?”

阿娜依似笑非笑道:“日後我是你九弟的岳母,你楊大公子受累要喚我一聲長輩,山城既建,往後我們打交道的地方還多著呢!”

她拍了拍楊邦忠的肩膀,瀟灑轉身而去,徒留後者呆若木雞立在原地。

半晌之後,他亦無奈搖頭一笑,如同多年以前,他每一次包容那潑辣爻女的任性妄為一般。

寸心花海之前,七情六欲無所遁形,誰都不能隱瞞,播州楊家與爻寨的糾葛註定還要繼續下去,世世代代,直到永遠。

.

諸般大事塵埃落定,只剩下了一件。

身中赤龍王劇毒,昏死一年之久的杜衡終於醒過來了。

其實當初阿笑毅然決然犧牲自己,多少帶著三分走投無路萬念俱灰,彼時杜衡體內劇毒反覆,奄奄一息眼看不活,阿笑無可奈何之下再次以血換血,將蛇毒全部渡到自己身上,饒是神物辟邪珠也沒能承受得了。瀕死之際,阿笑眼見族人受難,這才用盡最後一口力氣投身山頂天池之中,最終將融化了辟邪珠的血肉之軀還給了這片土地,解了大爻山之危。

而今她用自己性命換回來的情郎終於蘇醒,裴昀為他把脈,發覺他體內餘毒全清,經脈順暢,血氣蓬勃,總之什麽都恢覆如初,只除了一件——

他忘記了龍阿笑。

或者更準確的說,他丟失了自遇見龍阿笑之後所有的記憶,整個人還活在十年前。

“這位公子你還要我講幾遍,小生播州人士,姓杜名衡,年方十八,乃是楊柳街藥鋪的學徒。是是是,我是打算去爻寨尋藥,但這只是個想法,人還沒去呢!我從來不認識什麽龍阿笑,更沒去過什麽燕京什麽世子府,公子,求求你放過小生吧!”

十八歲的杜衡初出江湖,青澀稚嫩,遠沒有多年前裴昀在子午古道南北客店所遇見的白面書生那般圓滑老練,只稍微一詐,便什麽都交代了。

他絲毫不知自己就這樣眼睛一閉一睜間,從十八變作二十八,十年彈指一揮間,多少興亡更替,多少愛恨情仇,多少生離死別,統統化為灰燼。到鄉翻似爛柯人,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裴昀不知究竟是龍阿笑臨死之前給杜衡下了什麽古怪的毒,又或是那赤龍王蛇毒入腦傷了他的記憶,但事已至此,佳人已逝,他已成了徹底的局外人,倒也不必再將他卷進是非之中,或許一切都是天意罷。

她心中悵然一嘆,只問道:“你還記得家在何處?家中可有他人?”

“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藥鋪就是我家。”

“那藥鋪是何名號?”

“楊柳街,百草堂。”

裴昀猛然擡頭:“你是百草堂的弟子?!”

杜衡莫名其妙:“是啊,有什麽不對嗎?”

百草堂遍布天下,遠在南疆也有分號,堂中弟子皆以百草命名,她卻是從來沒料到這點。

“你...可見過神醫千金手救必應?”

“那不是我們百草堂祖師爺嘛!”杜衡有些赧然道,“我不過小小一學徒,哪有機會見到他老人家。”

此話在理,可裴昀總覺得有哪裏不對,不禁又問道:“你說要去爻寨尋藥,尋什麽藥?”

杜衡支支吾吾答不上來,顧左右而言他,試圖蒙混過關,其手段之拙略,裴昀簡直看不下去眼,直接將斬鯤往桌上一拍,嚇得他趕緊抱頭求饒:

“大俠饒命,我說我說!我、我是要去白龍寨蛇窟偷...呸呸,是求,求金銀石斛!”

又是金銀石斛,怎麽會這般巧合?按理說十年前的杜衡應當尚且與顏玉央素不相識才對。

裴昀皺眉問道:“為何而求?”

“這我就不知道了,是掌櫃發布的任務,這是其中最值錢的一件,我手頭緊俏,只能冒險一試了。”

裴昀越聽越是糊塗:“什麽任務?你不是藥鋪學徒嗎?不在鋪子裏抓藥熬藥,為何要外出冒險?”

杜衡理所當然道:“百草堂和其他尋常藥鋪不同,學徒無須做那些個雜事,掌櫃每隔一段時日都會交代下來一些任務,或是尋人尋物,或是打探消息,完成之後回到藥堂自然會有相應酬勞。尋金銀石斛這事,聽說都高懸好多年了也無人完成,一是那白龍寨毒物遍地,外人難進,二是此物嬌貴,離土即死,就算偷到......咳咳,求到了也帶不走。不過俗話說的好,富貴險中求,興許我杜衡就有這般運氣呢!”

裴昀聽到這裏,腦海中突然冒出了一個極詭異的猜想,天下間哪有藥鋪是這般謀生的,如此打探消息尋人尋物,絲毫不像是藥鋪,倒像是......逍遙樓!

其實她一直有所疑惑,逍遙樓當初縱然有富可敵國的財力後盾,又是如何做到耳目遍布南北,手眼通天的?以小瀛洲島上那區區百人怕是還做不到。

那麽,若是換作分號開遍天下,學徒多如牛毛的百草堂呢?

當初重金酬謝,令四師伯開下第一間百草堂的人究竟是誰,連裴昀也不清楚。那這個人,會不會就是她六師叔謝文翰?

百草堂就是逍遙樓,逍遙樓就是春秋谷,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蒙兀攻取中原搜集情報而用!

待想通了這一切時,裴昀只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小師叔公,這個局,你究竟布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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